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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师萧乾

1999-04-01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萧乾是20年前我念大学一年级时崇拜的偶像。1979年我年满十八,考进北大国际政治系,终于开始第一次有价值的人生崇拜。

20年弹指过去,沧海桑田,我已从“而立”奔向“不惑”,可年届九十的萧老仍然是我“勇敢诚实”信条的楷模。在萧乾影响下,我还没出校门就幻想自由翱翔,仿佛越渺茫越合乎我漂泊的心。以后分到政法大学教书,大约在1986年,同事吴霖不知从哪弄到萧乾地址,带了我找上门去。当时我诚惶诚恐,只记得萧乾养了乌龟之类的小动物,其他什么也没记住。此后我抛弃大学教书的稳定工作,连考几家报纸,最终进了新华社。鉴于萧乾写文章沦为右派的惨痛经验,我发誓永不写字,铁了心只当摄影记者。1987年我在新华社开创BP机、手提电话跑新闻的方式,几乎控制北京地区的所有突发事件,名声大噪。《中国青年报》用半个版介绍我和我的“闪击”理论,受到我师萧乾喝彩。他称赞我“就像当年的美国记者一样,脖颈上挂着一具弧光摄影机,以强烈刺目的灯光,一闪闪把咱们照个糊涂。然后照相机向肩后一背,又拿出一册速记本子开问,真是闪击。”老人家还特别送我一本他的《北京城杂忆》,并题词:“师曾同志惠存,并祝鹏程万里。”勉励我继续探索新的新闻采集方式。

1991年5月,我结束半年多的海湾战争采访,打点行囊准备回国。行前,我特地到曼苏尔食品店买了一听巴格达咖啡,准备献给我师萧乾,报答知遇之恩。回到北京,头一件事是跑到萧乾家展示我的战场心得。他见我足登美军军靴威风凛凛,十分艳羡,继而感慨万端,说他当年采访欧战,也有这么一双,一直穿在脚上炫耀,不料后来竟被诬为勾结美帝罪证。他看我送给他的咖啡罐上全是蚯蚓般的阿拉伯文,就让我写上“唐老鸭在巴格达给萧乾买的”,说:“唐老鸭从战场背回来的东西得有个标识才好摆在桌上,向客人展示。”他看到我拍的照片中所有以色列人每人一个防毒面具,还有人给面具配上好看的塑料盒子,说上次大战他在英国,“每人也都发了一具类似的防毒面罩。很奇怪女人戴它远比男人更热心,而且和巴黎一样,许多彩色‘面罩匣子’还被陈列在市面上,花上三五先令,便能把这猪八戒脸谱似的玩意儿装饰起来,天蓝、水绿、橘红,很富于个性”。说着,萧老想起一个摄影记者的故事。

说莱茵河畔有个家伙好吹牛,曾向村民夸口自己亲手杀了3000犹太人,不料德国战败后遭人举报被捕。《伦敦画报》一位摄影记者听说此事,想趁机造个噱头。他见萧乾不搞摄影不构成竞争,就请萧乾当帮手:“一个杀过3000犹太人的战犯!一定轰动!”萧乾问:“要是那家伙瞎吹,谁也没杀呢?”这位摄影记者说:“我只管拍照片,不是战犯判决。”搬桌弄椅、架相机、试镁光泡,还请来两位会德语的少校并排坐在上首扮法官,折腾到更深夜静,才把好吹牛的家伙押上来。他以为要被枪决,一进门就瑟瑟发抖,问什么都先打一躬,再矢口否认。记者几次提醒法官设法“激怒他,逗他露出狰狞面目”,可一直审到半夜,镜头前只有“熊相”不见“凶相”。别说亲手杀了3000犹太,也许连杀三个的胆子也没有,只会一口气地喊“饶命!”……记者失望之极,最后干脆亲自出马,命令他表演行纳粹礼,可这家伙就是不敢配合,一个劲儿点头哈腰:“当时全这么敬礼,现在打死也不敢了。”各位原本要他扮演一个死硬纳粹,可这草包只配演悔过者。阴差阳错,摆拍一张“新闻佳作”的努力就这样落了空。折腾了半夜的《伦敦画报》记者一边收拾器材一边破口大骂:“希特勒白栽培他了,敬个礼也不肯,真他妈的!”

我一直认为萧乾属于天底下为数不多的最勇敢的男人,战争是表现勇敢、承担责任的最佳机会。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欧战场上惟一的中国记者,他亲历了两次轰炸伦敦,随美4军挺进莱茵河,还是攻克柏林后首批进城采访的战地记者。我这里讲的勇敢具有两层含义:一是明知有危险而临危不惧;二是内心自由不受金钱权力等物欲的驱使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疲惫不堪的萧乾满怀着赤子之心回到祖国,看到国内腐败甚为愤懑。萧乾佯装洋人以塔塔木林为笔名,抨击社会不公,呼吁:“民主在中国不再是专供玩弄之名词,而应变成一种上下共同持有的态度!”

1957年,萧乾与几十万知识分子一样被打成右派。可勇敢者萧乾从未在训斥面前低过头,“和平时期的冷静、坚定、尽责比不上战士的英勇,可的确是好公民的起码品德。”

海湾战争结束后我上司心血来潮,想让我当新闻中心的头儿。尽管我这人深知当官紧邻发财,可鬼使神差恍惚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悬。于是找到我师萧乾,萧乾慨然长叹:“民国以来,中国的毛病是官员们做的是民国的官,心里却还在当皇帝。”我这才知道还是当我的记者好。负隅顽抗了半年,终于遂愿去了中东。行前与萧乾道别,他送我一本《红毛长谈》,题字:“师曾同志惠存。萧乾1991年11月。”踌躇一阵又找出一本《西欧战场特写选》给我,题词说:“师曾同志,跑吧,跑吧,把世界跑遍,但不要忘记写日记,记笔记,积累生活经验。萧乾1991年11月。”他告诉我,但凡伟大的作品实质上多是自传性的,一个人只能活一次,要尽量体验多种人生。接着萧老让夫人去休息,因为他“要和唐老鸭谈些男人之间的事”,由锻炼身体、注意卫生到结交女友……连我老爹都从未如此细致地指点我的人生。关照再三,才依依惜别。

次年4月中旬,我在利比亚班加西附近采访卡扎菲后,给我师萧乾寄了一张与卡氏的合影。6月17日萧乾给我老爹写信:“你可真培养出一个虎将,他的前途是不可计量的。与卡扎菲的合照我认为应刊载,如能有师曾的访问记则更为出色。因卡扎菲确实是80年代的新闻人物,我一直以为他是位混世魔王。师曾的文及画如交给新华社的出版社编成一书,定能畅销。希望老鸭多掌握外语。”

在萧乾指示下,我在开罗连夜炮制了《我见到了卡扎菲》,“图文并茂”地寄回北京。因不合时宜辗转多处,最终被《世界博览》看中,头题全文刊发。

此后萧乾软硬兼施,硬逼着我这只“懒鸭”把海湾战争亲历写成一本图文并茂的小书,他亲自给我作序。这才有了那本至今已畅销20多万册的《我从战场归来》。

1995年2月,萧乾把再版的《人生采访》送给我,自称他自己“总把生命看做是一次旅行。作为采访人生的记者,不能老待在上层,处处占上风,甜酸苦辣都得尝尝。”“自然美大有可描述的,我们更应该继承杜甫一生那种关心民间疾苦的衣钵。”

萧乾同时代的旅美记者赵浩生教授对我说:“世界上大多数新闻记者的作品,生命力不足一天,有些特定地区特定时代的新闻作品寿命更短。现在有些记者不会跑新闻,或者会跑而不会写新闻。萧乾不同于一般记者,他的作品不仅有新闻的时效,而且有文学的艺术,历史学的严谨。他把文学技法,把对历史的严肃感情写进新闻,所以他作品的寿命不是一天,而是永远。萧乾是一个成功的人。”

现在我不仅崇拜萧乾九死一生的人生,更崇拜他坦然面对死亡的超然态度。他把庄子“生也死之徙,死也生之始”与英国诗人约翰·邓恩“人的一生是一种死亡过渡到另一种死亡”联在一起,把人生说成是生生死死的连环套。文革“黑色的世界笼罩头顶时一度把死亡看得比生命更美丽”,他索性吞下一整瓶安眠药,结果被人发现后送至隆福医院强行洗胃,自杀未遂。

归根结底我师萧乾是热爱生命的。可这匹识途老马在生病住院后,已经预感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1999年1月27日,萧乾按中国传统给自己过了虚岁九十大寿生日,朱?基总理亲笔致贺:“我在中学时期,先生就是我的文学启蒙人之一。先生毕生勤奋,耕耘文坛,著作等身,为中国的文学、新闻、翻译事业做出了宝贵贡献。”

1999年2月3日是星期三,按照星相学,每逢三六我逢凶化吉。在此之前我大病住院一直没敢去看我师萧乾,原因之一是怕两个病篓子互相感染,二是由于朋友嘲笑我命硬妨人。因为我采访过的陈岱孙、潘国定相继过世,吓得我九十岁的姑父邓广铭不敢让我去医院看他。直到我手术、住院、获释出院,才获悉邓广铭教授已然仙逝,我这才恍然国宝们相继陨落与本人无关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没敢贸然参加我师萧乾的九十华诞。偷偷查了皇历,择良辰吉日,带着新婚的老婆去北京医院看望萧乾。

辗转找到北京医院D214病房,我全身紧张不敢敲门。我老婆也担心贸然前来,萧老耄耋之年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倒霉蛋。我轻轻推开房门,只见我师萧乾仰面朝天躺在昏暗的病房里,原本堂堂仪表的大汉,已缩成一个小老头。病房内四季换洗衣服、咸菜腐乳一应俱全,一双破布鞋摆在床边。

听到人声,萧老睁开睡眼,喊着“唐老鸭”坐了起来。由于萧老的鼻孔四肢插满了各种管子,把他老人家起居生活固定在管子长度的范围之内。萧老熟练地捋顺管子,侧身蹭到沙发里。他见我掏出照相机,竭力想拔除鼻子上的细管,做出英武之态,但马上就放弃了努力。见我拍照,他让我不要在他身上浪费胶卷,省下胶卷去拍普通人,他还要求我永不停息地闪击。他不顾自家病重,反倒关心我的病情。我说我正像神农帝一样遍尝百草,一位中医给我开的药方竟是每天活吞四个麻雀头。萧乾听罢大笑,说国术历来如此,他自己十岁前也喝了不少兑香灰的圣水并囫囵吞下一只活癞蛤蟆。提到蛤蟆我向萧老吹牛,说我可以一整天不喝不尿,这是多年追逐新闻锻炼出来的特异功能。萧老闻言连说不可,当年他被押送渤海劳改,十几人合睡大坑,众人劳累一天,起夜颇不得人心,为免犯众怒少惹乱子,干脆过午滴水不进。当时他颇为得意,以为找到人生窍门,谁知日积月累盐碱水在肾里结成一块块碎石。直到十几年后偶然照X光,左肾阴影,才发现一大簇肾结石,最大的已有蚕豆般大,手术开刀,从此失去一个左肾。

说到这里,萧老已衰弱得不能再讲下去了。“唐老鸭,现在只能你说,我听了。”说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。见我没有动静,他催促道:“快说!唐老鸭,我在闭着眼睛听呢!”我强忍泪水抖擞精神,向我师报告独自驾车环美采访的经过,讲一个礼拜挨三次骨穿,讲《我钻进了金字塔》、《我从战场归来》一路畅销已累计卖了几十万本……萧老嘴角嚅动:“五年前,我就说过你行。”当我毫无遮拦地比较中国、中东、美国文化风物时,他喃喃自语:“你胆真大。”临别,我蹲在我师膝前,拉着他柔软无力的手,问他需要什么吃的,我下回带来。他说:“给我带些杂志,你看过的旧杂志就行。”想不到这一别竟成永诀,那天我顺手拍的几张照片竟成绝照。次日我师萧乾不幸摔倒,从此昏迷。1999年2月11日18时死于北京医院。

早在20年前萧乾已经为自己拟好了墓志铭:“死者是度过平凡一生的一个平凡人。平凡,因为他既不是一个英雄、也不是一个坏蛋。他幼年是从贫苦中挣扎出来的,受过鞭笞、饥饿、孤独和凌辱。他有时任性,糊涂,但从未忘过本。他有一盏良知的灯,它时明时暗,却从没熄灭过。他经常疏懒,但偶尔也颇知努力。在感情游涡中他消耗——浪费了不少精力。中年遭受过沉重打击,如晴天霹雳。他从不想做官,只想织一把丝,酿一盅蜜。历史车轮,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,他也希望为此竭尽绵力。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志向。他是微笑着离去的,因为他有幸看到了恶霸们的末日。”

1999年2月24日,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、著名作家、记者、翻译家萧乾同志追悼会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,著名记者爱泼斯坦、前北大校长丁石孙、书法家启功、剧作家吴祖光、遗孀文洁若、子萧驰、萧桐等出席。我为我师萧乾拍下了最后一张照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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